第一百九十一章 逆臣、暴君

会摔跤的熊猫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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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兰陵城的大雪夜,曙光照破云层。

    空中楼阁上下俱静。

    一个披着白色蓑衣的少年,走在空中楼阁的走廊上,他哼着轻轻的歌谣,声音回荡在楼阁四处八角,身形却像是一个幽灵。

    守夜的士兵置若罔闻,任由这个白蓑少年从自己身后或是面前走过,面色毫无波澜。

    那曲轻轻的歌谣声音,似乎没有其他人可以听见。

    ......

    ......

    “淇水汤汤,有那过江儿龙王;

    江湖沧沧,谁道浮沉悲凉;

    北凉银城风雪苍,

    呜呼剑冢人间藏;

    看春秋十国,雄踞天下烽火狼烟旺,尸裹沙场,只剩北魏齐梁;

    滚刀儿江湖,点指生死酒剑赋诗狂,儿女情长,千古不变断肠;

    笑那佛道儒三教不过尘埃遗物;

    笑那古今雄主不过一抔黄土;

    笑那江湖来客命比蚁贱;

    笑那美人白发将军迟暮;

    可曾见,天帝射麒蠡、明月出关峡、一苇渡淇江——

    可曾想,举霞飞天界、沧海变桑田、一剑斩帝皇——

    呜呼苍凉,不见百年前诗卷剑气——

    呜呼荒凉,谁能醉卧沙场——

    呜呼凄凉,都付与浮沧!”

    白袍少年郎唱着这首极负盛名的曲子,声音婉转凄凉,他一只手扶在栏杆上,指尖沿路拨弄着越垒越高的雪层,最后停步在最高的楼层,指尖已经堆了厚厚一层雪片。

    源天罡握拢这堆细雪,他的面色有一些苍白,眉心似乎开了道极浅的伤口,或许是因为天相加身的缘故,他的身子骨看起来羸弱了许多。

    掌心嘀嗒嘀嗒落下水来,他就这么站在空中楼阁的那间屋子对面,唱完了曲子,最后等到掌心的积雪全部融化,当着门口两位高大甲士的面,轻轻敲了敲屋门,笑着问道:“陛下?”

    能听得见他声音的,自始至终就只有屋子里的老人。

    那间屋子里一片黑暗。

    白蓑少年推开门后,重新将屋门合上,原本映在屋内极长的影子,重新被黑暗吞没。

    老人的床头,原本有一盏老灯,只是灯芯已经燃尽,他懒得唤人再点,黑一点暗一点的环境并没有什么不适。

    习惯就好。

    最重要的是安静。

    屋子里有嘀嗒嘀嗒的声音砸在地上,清脆砸耳,于是保持了许久的安静,便不再安静。

    半靠在床榻上的老人,平静看着黑暗当中的那道瘦小影子,他从未闭上双眼,一直在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一切。

    于是黑暗当中,少年再度开口。

    “陛下......我的陛下。”

    就像是第一次见面,在江南道,复苏的春风吹过年轻男人与少年郎的面颊,鬓发飞扬,披着白蓑的少年就这般微笑着单膝跪下,环抱羽扇,抬起头来,无比诚挚地承诺,将与自己一同奋战,打下天下半壁江山。

    铁骑飞扬,泥尘四溅。

    如今春去,冬来。

    人之大春已过,寿命之冬即将终焉。

    半靠在床榻上的老人轻轻说道:“你的模样,没有变啊......我早就知道,岁月在你脸上,留不下痕迹的。”

    嘀嗒嘀嗒的声音不断。

    少年郎轻声说道:“陛下,容貌只是一副皮囊,所有人都会死,西域的大君会死,手持因果的剑宗明会死,摆渡淇江的初代城主会死......我也会死。”

    萧望笑了笑,道:“原来你也害怕死亡?”

    屋子里一片沉默。

    源天罡似乎在想着一些事情,他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:“活得越久......越不想死。我并不害怕死亡,我只是......还需要一点时间。”

    半靠在床榻上的老人温柔说道:“所以......这就是你,这一次来找我的原因?”

    少年平静说道:“是的。我希望您活久一点。”

    萧望轻轻啊了一声,像是在感慨,他眯起双眼,喃喃说道:“如果在那个时候,我们没有遇见......你或许已经死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会找到第二个‘陛下’,我仍然会活下去。”少年的声音不带感情,道:“但没有了齐梁,历史发生了改变,我走不到这一步......或许你说得对,如果我们没有遇见,在这个时候,我可能已经‘死’了。”

    萧望笑道:“如果时间可以重来,我知道我会遇见她,那么我就不会救下你。”

    源天罡沉默了,他摇了摇头,神情复杂道:“时间很难再重来的......你不救下我,你也会死,我也会死。”

    “这个世界,离开了谁都可以正常的运转,日月星辰,一颗也不会少,日出日落,一刻也不会迟。”半靠在床榻上的老人,面色不喜也不悲:“但我有时候想,我救了你,改变了中原大陆的格局,日夜交替并未更迭紊乱,兰陵城却得以将战争的时间线牢牢的控住,这一切并非归功于我,是你......预见了未来的一切,指引齐梁每一步行棋落子。世界少了我,并非是什么不幸之事;而多了你,或许是一场灾难。”

    “好在......你也有软肋。”

    萧望咧嘴笑了笑,道:“在我很年幼的时候,想过天上的仙人该是什么样子......如果真的下凡了,铁骑能否征伐之?后来知道,能够以一抵千的沙场杀神真的存在,那些人叫做妖孽,叫做宗师,更厉害的,在一国重骑面前毫无惧色的,叫做大宗师,百年一出,世所罕见。”

    站在黑暗中的少年面色如常,安静听着床榻上的老人絮絮说话,滴答滴答的声音逐渐变得缓慢,滴在地上,变得粘稠。

    “我一直握着你的软肋,一直感受着你的生命,我知道你超凡脱俗,也知道你......有一天会离开兰陵城,即便如此,我依然不曾担心。”

    “只要我们有着同样的目的,那么这根软肋,便算是同心协力的保障。”

    “今天你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床榻上的老人笑着说道:“你害怕我死......”

    萧望轻轻拉扯自己的衣袍,干瘪的肌肤,轻轻跳动着轻微的频率。

    他的心脏快速而平稳的跳动。

    屋子里,只有一颗心脏跳动的声音。

    准确的说,白蓑少年衣袍下的那颗心脏......与萧望的心脏,跳动的频率,如出一辙。

    “这么多年,你我共用着一颗心脏......我从来不曾后悔,在初次见面的时候,就决定把生命分给你一半。”萧望低垂眉眼,轻轻说道:“我老的比其他人要快,心跳的速度也比他们要快上一倍......现在看来,我得到的,又何止是他们的两倍?”

    老人笑着说道。

    “我拥有了整个天下。”

    ......

    ......

    源天罡抿紧了嘴唇。

    他目光里带着一丝难言的复杂。

    没有人可以永远的活下去。

    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。

    剑宗明可以持因果切断岁月的联系,可越累越多,最终无法切断,无数光阴降落一己之身,他会瞬间白发苍苍,化为白骨。

    长生,永生......求不得,求不得啊。

    他活到如今,早就该是一具枯骨了,只不过顺着未来而走,一路人与他人共享生命罢了。

    这样的术法,称不上多么高明。

    但只需要找对了人,那么便可以一直活下去。

    萧望说完了这些,目光捉摸不透,他忽然说道:“你答应我的事情,可曾做到。”

    黑暗中的少年木然说道:“慕容的三道神魂已经找齐了,两道在易潇手上,还有一道在天极海普陀山,三魂重聚,她便可以重新活过来。”

    萧望沉默无言,低垂眉眼。

    “还有呢?”

    “要不了多久,齐梁会攻破洛阳。”

    “还有。”

    “......等到诸事成了定局,我会亲自出手,把萧重鼎送回兰陵城。”

    床榻上的陛下这才笑了笑,“你出海找了很久的长生药......我知道,你早就找到了。外面一直在传,我生了重病,你并不在意......可惜他们不知,我若是死了,你便要随我一同去死,所以你比任何人都要心急如焚。”

    萧望轻声道:“可是我一念同意,你就要吞掉那一株长生药?”

    白蓑少年沉默不语,没有回答,源天罡的目光已经带着一丝焦灼。

    “长生药化形,成人......修行不易,是一条人命。”床榻上的老人,笑起来带着三四分的开怀,道:“你准备吃人啊?”

    萧望忽然收敛笑意。

    “......源天罡,我手里握着半部浮沧录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我从不曾忘记,那株长生药的身份。”

    白蓑少年终于睁开双眼。

    轰然一声暗室迸发火光,萧望身旁的古灯无芯自燃,炽烈光芒照满空中楼阁。

    老人面色平静,字字如雷:“我不同意,你便无法害她性命。”

    源天罡的白蓑倒飞而起,他眉尖挑起如飞,眉心流淌鲜血,嘀嗒嘀嗒不间断的声音,原本不仅仅是掌间的雪水,而是顺延他眉心流下的血液一路蔓延。

    大雷音溅起一片猩红。

    床榻上的老人攥着匕首,抵住自己胸膛,声音平淡至极。

    “若是你执意要做逆臣......”

    “那么,我便只能做一次暴君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