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百零八章 那一声好

会摔跤的熊猫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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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洛阳城外,城门洞开,洛阳城内的三十万禁军倾巢而出。

    砸在沙场上的鼓点声音,溅起漫天烟尘,震耳欲聋。

    洛阳城的小皇城内。

    说完了此生最后一句话的万金侯,微笑着扶住府邸门侧,用尽全力的呼吸,然后缓缓的坐在地上,他抬起头来,看着眼前帝皇的影子,光照之下,他看不清那个男人......此刻面上的表情。

    究竟是愤怒?还是沉默?

    曹之轩微微抿着嘴唇,唇齿轻轻颤抖,他看着坐在地上的万金侯,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。

    急促的呼吸声音,伴随着艰难的、短暂的笑声,一顿一顿。

    最后都没有了。

    万金侯倚靠在府邸门槛前,身子软绵绵靠在门侧,他仰着头,眸子里失去了最后一缕神采。

    “呵......”

    府前有人轻轻笑了一声,甚是落寞。

    “你说完了......你宣泄了,你满足了。”曹之轩看着万金侯的尸体,轻轻说道:“朕再说什么,都是同死人说话了,这个亡国的罪,就扣在了朕的头上......好一个治世之能人,亡国之愤青,大义凛然,不还是一死了之?”

    他不再去看万金侯的尸体,而是一边走着,一边低声笑着,喃喃道:“若是死了......就能救大魏,哪还轮得到你?”

    他最后走到了一座并不算大的宫殿外。

    宫殿外一共栽种了九棵紫竹。

    并不是因为“九”这个数字的意义非凡,而是因为......凤仙宫内,包括侍奉宫内日常生活起居的宫女,负责传令跑腿的宦官,加在一起,一共就只有九人。

    这九棵紫竹,都是从南海送来的仙品紫竹,象征着长盛不衰,年年繁茂,在去年之时,凤仙宫刚刚栽下的一颗幼嫩紫竹竹苗,如今已经破土,开始茁壮成长。

    男人蹲下身子,怀中抱着阎小七战死邀北关的那卷卷轴,伸出一只手,轻轻触碰着那株最为稚嫩的紫竹竹苗。

    他一言不发,保持着这个姿势。

    轻轻的抚摸,一遍又一遍。

    而此时此刻,站在凤仙宫门槛后的那个女人,就这么抱着襁褓里的孩子,小幅度摇晃着上臂,保持着沉默,带着一丝心疼,看着自家那位蹲在凤仙宫外,带着微笑,一遍一遍抚摸紫竹舍不得松手的男人。

    曹之轩闭上双眼,艰难的吸了一口气,他缓缓站了起来,望向黎雨,两人对视,一片安静。

    他声音极轻的沙哑说道:“阎小七......死了。”

    黎雨摇晃的姿势一下子怔住,不敢置信的望着曹之轩,嘴唇微启,不知该如何言语。

    曹之轩笑了笑,指了指她怀中的襁褓,继续轻轻道:“声音小些,把孩子放下,他好不容易睡着了。”

    黎雨深吸一口气,面色凝重,回身把襁褓里的婴儿交付给了身后低眉顺眼的老宦官,语速极快的嘱咐了几句。

    “不用去别处了,就在这凤仙宫内......陪我走一会?”

    曹之轩抱着卷轴,走入了凤仙宫内,他一字一句,拿着平淡至极的语气,把外面发生的所有事情,都叙述了一遍。

    凤仙宫的内饰远远算不上奢华,四四方方,壁炉里跳动着赤红的火焰,曹之轩蹲在壁炉前,隔着一段距离,直视着燃烧的红苗,自己的瞳孔当中,也有着血一样的颜色随之沸腾。

    “北原的王骑撤了,洛阳城的战役,孤立无援,背水一战。”他伸出一只手,将卷轴缓慢塞入火焰当中,滚烫的火舌吞下这卷卷轴,迸发出的猩红气息,带着人血的寒冷意味。

    那个孤注一掷,只身要挽救洛阳城于大厦将倾的女人,死在了邀北关,死在了易潇的手里。

    曹之轩没有回头,看着卷轴一点一点被火焰吞没,微笑道:“我们赢不了的。我们输了。”

    黎雨沉默了很久。

    她看着自己身前的那道身影,那个从来不会认输的男人,刚刚说的话,自己竟然有些不敢相信。

    他承认自己败了。

    蹲在壁炉前的男人,双手扶住膝盖,缓慢站了起来,忽如其来的一阵头晕目眩,整个世界都暗了下来。

    黎雨压抑怒气道:“这么重要的时刻......紫袍在哪?”

    曹之轩巍然不动,闭上双眼,身子一阵摇坠,极快的恢复过来,他笑了一声,道:“洛阳城危在旦夕......朕有一些在乎的人,大魏亡了,他们总是要活下来的。无论怎么样,希望还是有的。”

    “曹念青......会被紫袍带去北原。”曹之轩吸气说道:“他不能死,他要活着......大魏有了他,就有了下一位天生注定的君王,名正而言顺。紫袍如果有机会收服北原王庭,以北方为据点,说不定还有机......”

    “曹!之!轩!”

    猛虎咆哮一般的三个字,砸在凤仙宫的宫内。

    壁炉火焰狠狠跳动三下。

    殿内的紫屏风震颤不已,玉案上用来描字的白纸漫天飞卷,在大殿四处飘荡。

    曹之轩没有回头,他无所谓的笑了笑。

    一片死寂。

    黎雨的安静忽然变得很可怕。

    她盯着眼前的男人,一字一句说:“你别想把曹念青从我身边带走。”

    “你们俩不会分开的。”曹之轩微笑道:“有人在等着你们,我怎么忍心把你一个人丢在洛阳?”

    “呵......”

    黎雨的声音冷得吓人:“大魏亡了,大不了我们一起去死,苟且偷生的活着,有用吗?”

    “哈,哈哈哈......逃到北原,留下希望......笑死人了......”她倔强说道:“逃到北原......就算是北原的王庭铁骑全都奉你为主,纳兰和漠北王俯首称臣,又能怎么样?那帮人为什么不敢来洛阳城,你心里还不清楚么?他们要跟齐梁谈条件,他们要的不多,只要一块北关,齐梁完成大一统后,漠北王退位,双方已经不是一个数量级的战力,没有必要继续纠缠,从今以后......所有的南掠都将不复存在,因为北原王庭在洛阳城破之后,就会成为齐梁的附庸之地。”

    再争下去,又能如何?

    再抢下去,又能怎样?

    曹之轩回过身子。

    他看着黎雨,平静说道:“不争一争......怎么知道,没有用呢?”

    黎雨努力深吸了一口气,她用尽了全部的力气,但是心底压得最死的那口气,已经松了。

    于是这句话,带着哭腔,字字颤抖。

    “我们......不争了,好吗?”

    曹之轩笑了笑,没有回答。

    他伸出一只手,想把黎雨揽进怀里,那个女人却忽然后退一步。

    黎雨的浑身都在颤抖,她看着那个男人,摇了摇头,拿着一种复杂到了极点的眼神,看着自己。

    那个眼神里,皇权的意味淡到了极点。

    凤仙宫内一片寂静,之前离去的那位老宦官再度返回,只不过这次是空手而回,宫外一阵细碎而密麻的脚步再一次打破了宁静,老宦官双手拢袖,躬身来到曹之轩身旁,这位在凤仙宫服侍了二十年的老人,从来都只是一个人的心腹。

    老宦官轻柔道了两个字。

    “妥了。”

    曹之轩点了点头,望向黎雨,认真说道:“洛阳北门,曹念青在那等着你。”

    黎雨咬牙看着曹之轩,道:“你这个疯子......你这个软弱的男人......洛阳城要亡了,你是第一个抛弃皇都的人,你要逃,就凭这一点,你凭什么能打赢齐梁,凭什么能做大魏的皇帝?”

    门外涌进了一批黑袍麻衣的森罗道殿会成员,老宦官叹息一声,道:“娘娘......咱家已经安顿好了殿下,还请您不要让陛下为难。”

    黎雨一把推开了老宦官拉扯的手,死死盯着曹之轩道:“我哥若是还在,看到你这个样子,他一定会瞧不起你。”

    曹之轩笑着嗯了一声。

    他眼神扫过一众森罗道,威严无比的说道:“带她去洛阳北门,这是皇令!”

    这句话说完,他再也不去看黎雨眼神,猛地跨出门去,挥袖而行,一路决斩风云,走出凤仙宫。

    身后有女人哭着说道:“曹之轩,我瞧不起你!”

    曹之轩一路前行,没有回头。

    是啊。

    所有人都瞧不起自己。

    万金侯说自己不仁不义,善妒多疑,懒政愚昧,软弱无能。

    黎雨说自己没有骨气。

    可是他能怎么做,他还能怎么做?

    他在乎不下的,洛阳城内,就只有两个人。

    原本有三个的,只是她已经死在了邀北关。

    那辆马车,没有自己的位子。

    黎雨说什么,自己都认了,她愤怒也好,鄙夷也罢。

    自己是大魏的皇帝,看着大魏死了,做不了什么,但一定要做的,是让她活下去。

    ......

    ......

    火海滔天。

    一路前行,走到尽头。

    那里有一个人,站在火海当中,莲衣随热风起伏。

    易潇杵剑而立,如愿以偿,等到了自己要等的那个人。他缓慢将剑抬起,说道:“曹之轩,这场战,就要打完了。”

    相距不过数丈距离的男人,听到这句话,面无表情,并不觉得痛苦,也不觉得悔恨。

    他早在二十年前就想过,如果有一天自己踏破兰陵城,看到的会是什么样的景象,而他最不愿意看到的,就是作为自己对手的萧望,亦或是萧望的后人,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,后悔不迭。

    所以他平淡至极的面对着世上最大的失败。

    易潇说道:“借你一颗头颅,换洛阳城三十万人不死,你......愿不愿意?”

    齐梁行军,遇城屠城,生灵涂炭。

    是为威慑,也是一种残忍。

    男人盯着易潇的眼睛,他一字一句说道:“洛阳城里的人无所谓.....我的妻、子,我要她们两个人,活下来。”

    易潇沉默了很久,他站在火海当中,说道:“她们可以活,但是这辈子......只能活在南海岛内,不得外出一步。”

    曹之轩深深吸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他的脑海当中,浮现出了那个女人的音容。

    风庭城的天光与大雨。

    当年的那场大火,二十年来的风风雨雨。

    可唯有最后的那一句话,戳到了自己的心底。

    “曹之轩......我们不争了,好吗?”

    曹之轩鼻尖一酸,他看着易潇,笑着吐出了一个字。

    “好。”